12.
顾城当年在山上修行时，澜沧江也曾发过洪水，不过闹上那么几日，冲垮些房子，淹几亩田地，死不了几个人的。
那时候一到雨季，不管发不发水，山下的人就要沿着龙门山蜿蜒的山路，携家带口的推着家什行李往山上搬，浩浩荡荡延绵不绝。柳老掌门会命他们这些小的架起大柴锅烧上许多热水，分给上山的人们。
每到这个时节，都是鱼龙门香火最旺的时候，那些上山的富裕人家总会多添些香油钱，跪在殿内双手合十，似模似样的念着阿弥陀佛，也不管拜的是哪路神仙。
当然，那些搬上来的还是住在山下低洼地的贫苦人家居多，常年这般行走也都得了经验，总会在上山前准备些杂货，或是自家种的果子，或是新打的甑糕，支起小车来互相售卖交换。
蜿蜒的山路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集市，由柳老掌门撑起避雨决将这方小世界罩住，任凭外面瓢泼大雨，山中只余下一片清凉。
是以顾城从不知道澜沧江发洪水到底是怎么一番模样，直至这次下山。
多年的泛洪早已冲垮了河堤，只要天不作美，多下了那么一点雨，澜沧江就要咆哮而上，将所经之处洗劫一空。
那些果树农田早已消失不见，好好的小村子已变成了烂河口。乡里人面黄肌瘦，破衣烂衫，支撑他们坚守下去的唯余下故土难离之情。
顾城望着滚滚的江水怔住了，此时他才彻底体会到了苍生之难，众生之苦，一股羞愧之情油然而生，竟不知自己修道成仙到底庇护了谁，除了长生又追求过什么。他决定要为这一方百姓做些事来。
可这澜沧江哪里是他一介小小金丹道修可能抗衡的，纵使他想尽法子也只能救得一时之急，解不了泛洪之难。
白日里他端着姿态是高高在上的道修仙人，受百姓叩拜，背着他们如山般沉重的期待，夜里他辗转反侧，苦苦寻求治水之法。
这一日他躲进北山坳中，只有在这布满了历代掌门留下的禁制，非门主而不得入的地方，他才能躲得片刻宁静。
他坐在养龙池边，继续推演退水之法，那银鲤冒出水来，瞧他半晌，突然出言提醒，教了他一套龙主驭浪之法。
这龙鲤本就是水中一主，所会之法自然是顾城这等道人所不知的，顾城将信将疑，唯恐是这妖鲤诓骗自己，又别无他法，暗自试了多次并无异样，这才敢使出来治水。
没想到此法十分得用，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就治退了洪水，此后再犯也只是小灾小难，渐渐的那些离乡背井的人们重归故土，龙门山周遭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光景。
顾城对着银鲤百感交集，一时谢她救人之功，一时恨他杀人之过，但自此北山坳养龙池就成了他常去之处，或是与银鲤探讨道法仙术，或是教她凡尘事故，二人相处融洽，亦师亦友，唯独不能提起秘境里中的往事。
顾城本以为治水便是此生最难的一件大事，万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。
山上的弟子将往日的开销账目呈送过来，叫他拿捏主意。山下的里正也找上门来，叩求顾城庇护这周遭众生。顾城这才知道，这人生中最难的其实是金、银二字。
无法，他只得重操旧业做起了鱼龙道人，赚了银钱回来补贴山上山下。
此后，鱼龙门竖起了山门，修葺了新观，收了许多新弟子，山下也从几个破落的小村子发展成了小镇，建起了码头，人丁兴旺起来。
顾城心知这都是银鲤的功劳，但因她终究害了一众师兄弟的性命，这仇不得不报，只得想法子在别处弥补一二。
他带了许多银鲤好奇的诗词本子给她，又为她起了名字，唤作阿瑾。又将鱼龙门改作伏龙门，将银龙之事传到山下，命人在镇中建起银龙观，为银鲤收集香火积善积福，以求保她来生平安如意。
即便如此，银鲤身上的咒虫还是日益增多，顾城不忍见她日夜遭受啃食之苦，渐渐的不再去北山坳看她。
适逢柳湘君破关而出，终同顾城喜结连理，又于次年喜得麟儿。
顾城此时已是远近闻名的鱼龙道人，山下香火供奉不断，连京城中的大人物也要求他一二。
如今唯一叫他困苦的，唯有这十年如一日的修为，当初在秘境之中他便有破金丹结元婴之像，如今转眼又是十年，仍旧止步不前，实在叫他烦恼。
如此又过了六七年，伏龙门蒸蒸日上，什么红鲤银鲤，早就叫顾城抛到了脑后。
这一日他儿子跟着几个弟子偷偷下山玩耍，回来时抱着好大一捧莲蓬，原来是几个师兄带他出去泛舟。
柳湘君恼怒他们大胆贪玩，都领了来叫顾城好好教训。顾城哪里舍得，说了许多好话糊弄了过去，这才救了儿子一条性命。
一群小孩子作鸟兽散，只余下一地的莲房。
顾城一支一支的拾起来，突然想起来了阿菀与阿瑾，他沉吟半晌，决定去看看二人。
没想到阿菀自那日见到龙鳞恢复记忆后，就变得疯癫狂躁，一时认得他是顾城，要和他在一起，一时将他当成师祖爷，要同他拼命，顾城只得将她的元魂锁回丹炉之中。
而阿瑾的状况更是恶劣，周身上下都叮满了咒虫，再瞧不出半点银色，一双鱼目早已被孽报咒瞎，只剩下死白的眼珠子在眼眶内翻转。
顾城早知做‘龙’苦不堪言，要遭万虫噬心之痛而死，可真真的瞧在眼里，心里又是另一番苦涩。
他告诫自己，阿瑾生而为妖本就该死，何况她又害了师兄弟的性命，就算她在治洪上帮过自己，也抵不过那些条性命，妖终究还是妖。
他站在池边看着阿瑾，鬼使神差的问起了当年阿菀同祖师爷的事。
阿瑾便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，原来这石中鱼生来就是一对，当年师祖爷设法进入石中，不知是用花言巧语还是用天道大义，哄的阿菀出境为他做‘龙’，阿瑾百般阻拦未果，只得眼睁睁的瞧着阿菀被带走。这一去就是三十年，再回来的就只有红鲤失去记忆的元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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